《一隻鳥接著一隻鳥》與我的寫作恐懼症
有位寫了七十多本小說的作家,在被問到怎麼如此多產時,說道「每天擠出兩百個糟糕的字,這樣就夠了。」可惜的是,我已經一陣子沒有擠那兩百字了,反而為了逃避寫作,讀了很多關於寫作的書。
這些書裡,有很多爛到讓我想自己寫本看看,卻也有些好得讓我期待自己有天能寫得同樣簡練動人,像安.拉莫特的這本《一隻鳥接著一隻鳥》。與一般的寫作書不同,她不談如何編織文句,也不談如何布局篇章,她談的是寫作的心態。
從寫下第一個字的瞬間,我們就開始修「寫作的心態」這門課了,只是很多人直到被當,都還不知道自己有修罷了。要不要用矯飾掩蓋空泛、要不要用堆砌遮掩漏洞、要用花俏的詞藻還是平實的文字,心態決定了把思緒化作文字時的一個個選擇,終究決定了成品是不是浪費他人時間的廢話。
這門課教不來,至少不是別人能教的。比起台上講課的老師,安更像個偷塞給你筆記的朋友,從筆記裡的文字來看,她肯定拿了 A+。
這本筆記裡有許多蔓枝,她坦率地寫著童年裡作為一個怪孩子的疏離、父親與朋友過世時的傷痛、甚至寫了些獨力照顧孩子的操勞-有那麼幾個瞬間,她會想抓住那小小的腳踝,把哭了三小時的孩子從嬰兒床裡丟出去,這跟寫作到底有甚麼關係?
乍看之下,這些私密的經驗跟寫作半點關係都沒有。但她展露的陰暗,卻也治癒了一些生活留下的擦傷。當她分享寫作中的掙扎與挫折,更讓我嘆息「原來我不孤單。」我們內心都有那小小的怪物,只是用自尊把牠藏在城牆背後。那高聳的城牆,卻又我們以為自己是這美好世界中唯一的怪物。
對安來說,揭露怪物的勇氣與技藝,就是寫作的精髓。文字能穿透人與人之間的高牆,稍稍紓緩人生的孤寂與荒謬:
「當文字裡的真實讓我們不住點頭稱是,甚至笑看自我與人生,我們又找回了一點精力。我們得以與人生的荒謬共舞,或至少隨之鼓掌,而非被一次又一次壓爛。這就像在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上唱歌,你平息不了暴雨,但唱點歌至少能讓其他在船上的人好受點。」
文字的這份真實卻也如此之重,使作家總在逃避自己的志業。前輩們留下的遺產是如此神聖,使人誠惶誠恐的盯著空白稿紙-或是以我來說,白得刺眼的螢幕。針對我的「寫作恐懼症」,安學姊留下了兩個建議。
「一隻鳥接著一隻鳥。」安的父親是這麼說的。在一次暑假,她哥哥有作業要紀錄數十種禽鳥。兩個月過去了,紀錄簿上連隻麻雀都沒有。開學前晚,哥哥的桌上散著幾本年鑑,壓力大到不行,直瞪著白紙發楞。安的父親走來,拍了拍他的肩膀說「小兄弟,一隻鳥接著一隻鳥,一次一隻就好。」
不論是寫一本小說、一篇評論、甚至只是臉書上的一點文字,都是一個大工程。那盡善盡美的成品,是如此遙遠龐大,總震懾了我,使我不願踏出千里之行的第一步。每寫一篇文章,都要查資料、都要反覆思索、要生出初稿、要經過無盡的改寫。而發表之後,一切都要重來一次。一想到寫作,我就像看著巨石滾落的薛西佛斯,懷疑到底還值不值得再來一次。
安的第一個建議「一隻接著一隻」就是,別去想宏大的成品了,寫完這幾行字就好,別去想宇宙的謎底了,寫出眼前這隻鳥就好。這讓我學會不去遙想大得可怖的成品,而專注在每天打開電腦,傻坐在椅子上擠出幾個傻字。
這也就夠了,一旦寫完了那兩百個字,下一個兩百字也就在不遠處。這路雖長,還是有盡頭的,不被漫漫長路給嚇著的話,那些步伐甚至是幸福的。
開始寫作後,我們的腦袋就分裂成詩人與編輯。詩人發想,編輯批判,詩人洗澡時想到的笑話,編輯就負責在餐桌上講得好笑。兩者相輔相成,缺一不可。沒有詩人,我們沒什麼笑點能講,沒有編輯,我們就跟聚餐時的長輩沒有甚麼差別
不過,我這編輯意見之多,使我寫作時總像一頭反芻的牛。每寫一個句子,就得回頭推敲一下用詞,每寫一個段落,又要斟酌幾種句式。沒寫幾句,就發現上個句子好像有更好的說法,再過幾段,又發現前個段落根本沒有必要。好不容易完成了草稿,卻又發現這根本不是自己想講的,全部重來一次。
這不但浪費時間,還常打斷了文氣。編輯的質疑即使必要,卻往往切斷了詩人的思緒。一旦糾結於細節,或是在用詞上斟酌,原先尚未定型的文思,就這麼沉入無底的潛意識裡,怎麼撈也撈不回來。這樣子的反覆修改,使我的文字常成了一堆精緻卻散亂的碎片。但沒辦法,編輯就是有意見。
對此,安的第二個建議是「糟糕的初稿」,第一次寫的時候,再糟糕也沒關係,把意思寫出來就好,讓詩人放心的發揮。把編輯的利眼給矇住,讓他看不到濫情的用詞、看不到尷尬的句子、看不到真的很美卻完全離題的引言。就先不管這些雜質,反正除了我,也不會有人看見。
這麼寫來,初看確實粗糙的可笑,卻也讓我一句句地寫完了一篇文字。然後,我們再來打磨這份糟糕的初稿。